人们说他们偏偏要穿不成双不结对的鞋,中国人打赤脚都不怕,还怕“一顺跑儿”的鞋?!于是他们全恼着日本鬼子,转眼就把靴子分了,穿上了脚,不久暑热从那靴子里生发,凝聚,蒸着里面长久舒适惯了,散漫惯了的中国农民的脚。史春喜笑嘻嘻地迈着闷热的“侉侉”响的步子,检阅着正在分罐头的各个大队。他的脚快要中暑了,但他喜欢那步伐和脚步声。人们一点也不打不吵,没人骂脏话,罐头安安生生地就分到了各生产队,又分到了各家各户。他站成一个标准、漂亮的立正,两个脚尖却是都朝一个方向;他这样立正向人们说:“我希望大家细水常流,啊?别一顿把恁些罐头全吃了!咱要靠它坚持到麦收!”
葡萄抱着她分到的三个罐头,看着春喜也会象老汉们那样从烟袋里挖烟草,装烟锅,她心就柔融融的化开了:他装烟的手势和他哥一模一样。他穿着“一顺跑”的日本皮靴正和一个老婆儿说什幺笑话,帮她挎起装了五个罐头的篮子往山下走,老婆儿的孙子孙女前前后后地绕在他身边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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不少人说得先吃一个罐头才有力气走二十里路。他们找来锹、镐,砸开了罐头,有人不对呀,闻着不香嘛。
从砸开的铁皮口子里冒出的是白的和绿的酱酱。日本鬼再吃得奇异,也不会吃这东西吧,大伙讨论。一个人用手沾了一点白酱酱,闻了闻,大叫一声:“这是啥肉罐头?这是油漆!”
没一个人走得动了。孩子们全哭起来,他们爬的力气也没了。贺村的人想起什幺了,叫道:“美蒋特务刘树根呢?快毙了他!他想叫咱喝油漆,药死咱哩!”
人们这才想起刘树根来。他的阴谋可够大,差点让大伙的肠子肚子上一遍漆!就差那一点,史屯整个公社的人都毁了。他们到处找刘树根,人人的拳头都捏得铁硬,他们已经在心里把几十个刘树根捶烂了。这个兵痞,壮丁油子,从土改分掉了他的二十多亩赖地就盼着美蒋打回来。人们说:捶烂他!剁了他!给他汆成肉丸子!下油锅炸炸!……哎呀,那可费油!多少日子没见过一颗油星子了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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刘树根就是没了。他家窑洞上了锁。他和他老婆、孩子都没了。人们不知道,刘树根那天得了五个罐头的奖励,回到家找刀开了一个罐头,当场昏死过去。老婆又泼冷水又扎人中,他醒过来说:“村里人马上就要来了,他们非捶烂我、剁了我不可!
老婆说:“你也不知那罐头里装的漆呀!”
刘树根说:“我是不知道。可我也不是美蒋特务,他们说你是,你就是了呗。他们一开罐头,见里头不是肉,非把我剁剁,汆成丸子……说着他就瘫成一滩,等着挨剁了。
老婆做过窑姐,见识比村里女人多,赶紧收拾了衣服、铺盖,趁全村还在山上喜庆罐头大丰收,她拖起刘树根就走。通县城的路上一个人影也没有,两边是被人吃秃的草,吃死的树,一条瘦狗被谁家扔了,死在路沟里,扁薄得象一条狗形毯子。走了一程,新坟上的老鸦们见人来了,盘旋在人的头顶。它们想,盘旋不了多久,就可以俯冲下来。它们常常这样撵着暂时还在挪动的肉,狗也好,人也好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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